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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每日还是需要喝下大量滋补的汤药,但在左峪的悉心照料下,杜珩一日日精神起来。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个月夜,似乎当时说过的话、看过的景都留在了彼时彼刻。而除了杜珩抓着左峪的衣袖不松手、两人合衣在床上相对着睡的那个夜晚,他们日日隔着一扇屏风,在留着一盏小灯的卧房中入睡。杜珩能起身后,白天常坐在窗前,一边看书,一边忍不住去看左峪在院子里忙活。
院子里除了那棵桂花树外,还另辟出了一小片菜地,种着三四种蔬果。家里还有一只狸花猫,白日里总不见踪迹,只在开饭时忽地出现,风卷残云一顿后又消失在门口。夜里偶尔会看到两颗绿宝石悄无声息地窜进卧房,将二人之间隔着的屏风撞得砰砰响,然后跳上床或榻,安然地蜷起身体。屋子后面还挂了一只鸽笼,乘着两只皮光水滑的白鸽,却从不出来放风——平日里需得关好再挂上黑布,以免被猫掏了去。左峪这样解释。
杜珩坐在窗前,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亵衣,没有束发,披着左峪的外衫,手边是一本游记,看着院中狸花荡在桂花树上,扑落了一地金黄的蕊穗。左峪在灶屋里忙碌着,做饭的白烟和着食物的香气透过竹帘散到院中。
自那日从家中被带走至今,已逾百日。杜珩思忖着,许久没有和宁王安插在京中的暗桩联系,不知对方空等了多久、是否还在等下去。他努力回忆过去与暗桩传递消息的方法,觉出一丝不对劲。向宫外传递消息足有一年,自始至终他只需要按照字条上的指令,在约定时间等在家中,信鸽自会按时飞来。一切都被安排得太过妥当,以至于他丝毫不知道怎样去主动联系接应的人。
他仍记得,暴露前的最后一项任务,和前面的传信隔了许久,才来到他手中。宁王要他从宫中找到上书房地下暗道的入口和图纸。上书房摆满治国典籍,书中字字都是“君子死社稷”的大道理。但讽刺的是,危急时刻可以抛下苍生的暗道也在同一个地方。杜珩在和宁王手下传递消息时,从不提及彼此的真名,免于在失手时互相牵连,因此也只有宁王本人,和他周围的寥寥几位近臣,知道自己这五品小官的皮下,套着暧昧模糊的“男宠”身份,再里面才是“暗桩”。其余人等,就算获悉今上身侧有安插的眼线,也大多默认他为近侍或宦官。因此,京中与他直接联系的那位名为“南山”的同僚,要查到近来皇帝身边某位近侍的“消失”,更是不易。
杜珩紧锁眉头。他自家中被带走后音讯全无,家中剩余的几位旧仆在他的“死讯”传回后大概就已经奔走四散了,只是不知广平府的父母可有收到消息。如今他骤然“复生”,石头巷的宅院自然不敢贸然回去,出门走到大街小巷都怕遇上旧日的同僚,更罔论如何与“南山”恢复联系。杜珩脑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下手,才能从方今这无路可走的局势中挣脱出来。
不过好在,被带到宫中之前,他委曲求全数日,从上书房内找到了暗道的入口和图纸,只是来不及再传递一次消息,不得不匆忙记住后将其销毁。他从字台上拿过纸笔,尝试着按照记忆把图纸临摹出来。杜珩把杂乱的思绪从脑中剔除,专心地绘下第一笔。复杂的曲线在草纸上逐渐成形,杜珩又检查了一遍,增添了几处标注后才放下心,将纸叠好,藏在床垫下。他在刚提笔时便已意识到自己腕力异常虚浮。放下笔细看,手腕上两道白色的伤疤不止浮在皮肤上层,甚至已经蔓延到了肌肉里。他又试着去写几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如同刚习字的孩童。他异常平静地接受了一个现实——不是左峪说的“失了元气”的缘故,他的手在最后那场酷刑里废掉了。
“......今晚有酒酿圆子,你爱喝的,”左峪侧身开门,将晚饭放到桌上,把狸花撵回院子里,回过头却看见杜珩脸色煞白地提笔僵立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唇边的后半句话咽进肚里。杜珩注意到他,勉强抬头笑一下,想要说几句话来糊弄过去、顺便安慰自己,张了张口,却一下子发不出声音。他将纸笔妥善收好,貌似轻快地走到圆桌前,将烧鱼、炒芹菜和两碗酒酿圆子一个一个端出来,把勺子、筷子塞到左峪手中。两人手指轻轻触碰,是相似的冰凉。
不知是落在身上的一个个厄运耗干了所有的力气,还是唯独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失态,杜珩用尽全力捏住筷子,却仍能感觉到手一直在不自然地颤抖。他知道自己在逃避,索性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过去抛在脑后。
“......走吧,早该离开的......先避开孙党的耳目,出了京城,再去广平府——不,不能去那边,直接往南去宁王的封地......出了京城就容易了......”勺子无意识地在碗底轻轻磕碰着,杜珩低头胡思乱想着。
一只纤长粗糙的手伸过来,将他颤抖的右手和瓷勺一齐轻轻握住。左峪迫使杜珩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是在想着离开我吗?”
心思被明晃晃地铺陈在灯下,杜珩手指一松,瓷勺“叮”的一声掉到桌上。他怔怔地迎上面前强硬而不容忽视的目光,只觉心中的酸苦快要尝不出味道了。半响轻笑一下,开口道:“留在这里一直麻烦你,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就这样吧,总有一天......”他骤然止了话头。
总有一天,你会忘了我,找到属于你的、满心满眼里都是你的那个人。杜珩狠不下心说出这样伤人的字眼,只能一遍遍凌迟着自己的心。他感到很累、很难过——在人间的空气、花香中待了太久太久,久到心中的废墟上都开出了花海,可抬头看,还是满目疮痍。
还有我的身体,你若是看过这副皮囊易弁而钗、渴求不满的淫态,看过每一道疤痕的来源,还会像如今这样,握住我的手吗?
接下来是各怀心思、相顾无言。一晃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卧房中仍然弥漫着压抑的沉默。杜珩半睡半醒时,看到左峪从屏风那侧转过来,来到他床前,手指轻轻摩挲着眼周,缥缈的声音传入耳中“......你一直在笑......哭出来......没事的”
我哭过的,在砗磲里面。杜珩嘴唇稍动,迷迷糊糊地小声反驳了一句。
杜珩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反常时已经是深夜了,周围万籁俱寂,桌上的灯也烧尽熄灭了。勉强睁眼,在一片黑暗中,他脑中仅存的清明让牙关死死咬住被角,身体失控地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上的汗大片大片渗出来,转眼间湿透了亵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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