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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你,周末常来吃饭。&rdo;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语调像是在和什么人怄气。
&ldo;知道了。&rdo;她却心无芥蒂地回头来。灿烂地笑笑。
&ldo;你能记得照顾自己吃药吧?你不是有病么?&rdo;‐‐我真的没有想要骂她,我只是说完这句话才觉得味道不对的。
她毫不厌倦地给了我一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笑容,只不过,刚才,她是转了左半边的身子回头;这次,转的是右半边的:&ldo;嗯,我知道,郑老师把我每天要吃的药画了一张图,要我不管住到哪里,都要贴在墙上。他把那张图画得好漂亮呢,你要不要看看?&rdo;
&ldo;不用了。&rdo;我非常沮丧。我知道她说的那张精美的图一定会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打击到我。所以,不看也罢。你只不过是出现在了一个最恰当的时候。我心里狠狠地想着。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因为,你家的工厂恰好在哥哥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爆炸了,哥哥才不会对你那么好。不可能的。
哥哥会被夺走么?这个问题可真琢磨人,最琢磨人的地方在于,我不可能和任何人聊起这件事‐‐因为,想要他们不觉得我的担心是无稽之谈,就必须让他们明白一个前提,我指的当然是我哥哥的身世了。这是必须要保守的秘密,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跟别人解释了这个前提,他们也未必能懂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形容和概括。总之这就是我看见的活生生的事实‐‐哥哥是那么急着想证明自己没有被打垮,于是他用力地抓紧了这个在他看来同样倒霉的孩子。
不对,也许,也许我应该说,他用力抓紧了这个比他倒霉的孩子。有时候,哥哥似乎是需要别人的困难和问题的‐‐我绝对不是说他幸灾乐祸,不是那么回事。他不是那种攻击型的人,他不会去跟人争战,抢夺,不喜欢靠着把别人打垮圈出来自己的疆土。但是他喜欢救治别人,未必需要多么高明的技术,不过当他看着他身边的人因为他而获得一点力量,他才能维持一贯平静的表情,笃定地活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倚靠着他的胳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在睡意降临的时候清晰地知道,他就像我需要他那样,需要这个挣扎中的我。
他也需要昭昭。我自然也清楚他不会因为身世的关系而不再爱我们大家,我也清楚他已经说服了自己血缘在此刻早就成了最次要的事情。可是,他还是孤独。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像过去一样微笑,像过去一样在饭桌上跟姐姐或者爸爸妈妈聊天,像过去一样告诉外婆他姓什么‐‐似乎怀着永无止境的耐心。他一个人在那片看不见的,孤独的原野上疾驰。没有对手,没有阻碍,领地圈得越大,属于&ldo;自我&rdo;的那个核心就越是像块通红的炭,红成了灰,逐渐冷却。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对他说:看啊,这么一大片地方,全是你的,全是你的。是啊,全是他的,可他恨自己不能变成这片原野上随便一株荒草,却只能做它的拥有者。
我只能看着。我无能为力。
&ldo;南音姐。&rdo;昭昭伸展了五指在我眼前晃动着,好像我中了邪。
&ldo;干嘛!&rdo;我挥手打了一下她的手背。
&ldo;你在发呆。&rdo;她笑着,&ldo;郑老师说了,要是我这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说得过去的话,就带我去绵山玩。你也一起去吧,好吗?&rdo;
绵山离龙城,走高速的话,差不多两个半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起程的时候我在晨光中睡着了,所以我也说不准在路上耗了多久。关于那次短途旅行,这就是我先想起来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好玩的,只不过是座山而已。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们正沿着盘山的公路艰难地螺旋上去,满眼苍松翠柏,昭昭打开了车窗,松针的气味就进来了,这座山把空气吸进去,然后吐出来树木的香味。
哥哥把车停在了山脚下新建的游客停车场,我们爬了上去,在山里逛了一天,我说了,真的就是一座山而已,除了这些树我自己也忘记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么远的路来这儿。后来‐‐在所有的回忆对我而言都无比珍贵的后来,我想起我们在山里的那天,只记得那股松针的香味。也许,还记得昭昭说:&ldo;这儿到了晚上,会有林涛声吗?&rdo;‐‐书本上似乎讲过,林涛无非是一种共振,但是昭昭无限神往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道:&ldo;我爸爸说过,林涛来的时候,那种波浪声像是在自己的心脏里面响起来的。&rdo;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平和地说起她爸爸。
我还记得什么呢?在山里的那天,似乎一切都好。天气不冷不热,跟树木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得穿上在城里面早就用不着的外套。我们三个人聊天,开玩笑,中午在山间的小馆子吃了很新鲜的蘑菇。那天真是安详。
&ldo;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rdo;昭昭问。其实这也是我想问的。我还以为他们俩已经说好了,所以我就知趣地没有对旅行的目的表达任何质疑。
哥哥无奈地笑笑:&ldo;你们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没有文化。这儿是介子推死的地方。&rdo;
介子推是另一个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倒霉鬼。他和他的国王重耳被人追杀,逃窜在荒野中。(那时候的人为什么都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呢,他们的父母在想些什么呀?还是,在那种久远荒莽的年代里,每个人都可以在长大之后随便给自己起名字的?)准确地说,重耳当时还不是国王,只不过是在宫廷斗争中倒霉的王子。他割掉自己腿上的肉,煮熟了给重耳吃。重耳很开心地就吃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记得要求介子推分享。后来重耳成了晋文公,介子推就躲到了山里隐居,不再介入任何跟权利有关的斗争,他什么都不要。不过重耳不允许他什么都不要,于是这个缺心眼儿的国王用了一个猎兔子的时候才会用的办法。他让士兵把绵山围了起来,放火,觉得介子推一定会被这场火逼出来的。当然了,据说给国王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原本就是反派‐‐你看,那个时候,就连反派都如此单纯。大火烧了三天,就在这座接纳我们的山里。三天后,火灭了,他们找到了介子推的尸体。
于是,人们开始过&ldo;寒食节&rdo;了,就是‐‐在这个节日里不生火,只吃冷食,是为了提醒一下:如果没有那场三天三夜的火,介子推这个高贵的人就还活着。
古人还真是逻辑混乱。我望着满眼的松柏,愉快地想。不过他们到底给我们留下了这满山的苍翠。我叹着气,真是难以想象,那时候的人可能比树还要天真。但是我没有想到,昭昭却无比忧伤地笑了,她问:&ldo;郑老师,你觉得,如果当时被人追杀的是我们俩,我们谁会先割自己腿上的肉呢?&rdo;
&ldo;一定是我。&rdo;哥哥轻松地说,&ldo;你是女孩子啊。&rdo;
&ldo;算了吧,那是两千年前,那时候的人懂得让着女孩子么?&rdo;昭昭把一根脆弱的树枝折断了,&ldo;一定是我。&rdo;
&ldo;你们俩真是无聊死了。&rdo;我难以置信地笑,&ldo;不过,昭昭,为什么一定是你呢?&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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