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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偿命,我不连累咱张家营。”
村长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在窗前,凝目而视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去死,少说也是无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现在公安局的人还没有到,把话收回还来得及。想了想,村长又说,来投案不是你一人,他们都说是一时失手,哪儿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说杀人偿命,不连累张家营。我思前想后,让别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里还有用些。村长的话慢慢晃晃,带着一丝丝暖气,飘过来却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风袭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来了,成了这个角色,那么,就如唱戏似的往下演唱着再说。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自己的胆略往前走吧。于是,忙不迭儿跪将下来,哀求说:
“村长,你让我死了去吧!”
村长没有回头,审问似的问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说是,又怕村长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诚实,博得村长一份怜悯,成全了期望也许更好。默过一阵,嗫嚅着说,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诚心不想活了,你就把这机遇赐给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适得其反。村长转过身来,脸上硬了腊月的冰清,说看不出你一个笃笃实实的文弱书生,谎话说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老婆走了,再娶一个;孩娃死了,再生一个;老娘病了,到我的砖厂借钱去治。这一点小事就想短见,那还算个男人!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你死了清凉寺小学咋办?孩娃们谁来教他们识字?上边来查孩娃们上学率我怎么交代?回吧回吧。村长连连摆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军用大衣。那大衣是村里的一个退伍兵送给村长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费给村长买了这件大衣,村长安排他在砖厂做了推销员。村长穿大衣时背对张老师,嘴里直说回吧回吧,以为张老师已经走了,又去柜里从容地取烟,合柜,转过身却看见张老师依然跪在那里。
“起来吧,你这套刚才还见过,大冈来和你一样,说不让去死就跪着不起来,我踢了他一脚,他才从这滚出去。”
张老师依然跪着不动,仿佛把戏被人看穿了,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羞愧。连刚才说的许多话也都在村长面前片片青紫,失却了原来的颜色。本来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来,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人信以为真。望着村长那一张生气的脸,张老师觉到血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红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说村长,你让不让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来领人,你说一句我是畏罪自杀就行了……
醒来的时候,张老师的双眼在夜里惘然地睁了一夜。
九
似睡似醒地躺着,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儿一片儿飘飞,却原来是旋落的雪花,绵绵地舞满了窗外。原来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湿的夜间,黑和白匹配得天衣无缝,混成一种蒙蒙的颜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这样如期降临的。倘若是人,也许早就死了,料不到黄黄竟有这么硬的生命。从田里回来,它还卧在床上,进房时,方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床上。张老师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钥匙,挑来挑去,反掉到了床下。准备在竹竿上绕一钩儿去钓,找了铁丝回来,却见黄黄衔着那门上的钥匙,爬在门缝边上哼叫。从门缝取过钥匙,打开屋门,张老师就抱着黄黄坐在门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铺就一层薄白。到天空成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该烧夜饭。如果梅没走,娘没病,儿子还在人间,这个时候早已吃过晚饭,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围火而坐,聊出一堆闲话了。就是晚饭慢了一步,儿子也要有几串叫饿的抱怨。现在这些都没了,娘不省人事,脑血栓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还用着人间的气流。还明明活着的黄黄,却如死了无二,饥饿也不声张。若黄黄能在人前、院内走动走动,还显出一个家的活气,可是截了双腿,连递出一个钥匙,也要艰难地爬着了。
日子是彻底地一落千丈啦。
烧饭、喂娘、喂黄黄、洗锅刷碗,机械地做完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进了可怕的梦里。若不是黄黄从床上跌落一样爬下,摔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真要死在了梦里的村长家,成全了自己突然产生的期冀。黄黄去小便,一步一步爬着,极力想让后腿站立起来,终于未成,卧在地上歇了一气,就用前爪用力抓着地面蠕动。张老师忍不下心去,便点亮油灯,将它抱至门外。雪已经很厚,绒绒白着。也冷得可以。张老师萎着身子,黄黄在他胸前颤颤发抖。将黄黄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黄黄竟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着,解了小溲。在它小溲时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势如坐在地上仰问天空无二。
再抱回黄黄睡时,张老师已经毫无睡意。
灯灭了。黄黄静静卧着。朦胧的雪光,在窗上跳着很古典的舞步。张老师感到有无边的孤寂。床是那样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强在时,有时他们分睡,让儿子睡到厢房,有时因冷或为了合家亲热,都挤拥在一张床上,觉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门板。屋里黑死死的颜色浇在张老师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没有摸着床里的墙壁,伸出右胳膊,又没有摸到床边。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样寂寞孤独。
朝着天堂走(8)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里。簇新的青瓦一个一个扣在天空,墙壁四角是砖垒的柱子。解放前的时候,张家营没有地主,也没有匪户,不曾有过瓦屋;解放后几十年,原因诸多,依然是没有瓦屋。梅主持着盖起了张家营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时候,梅虽是省会郑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却已经把她磨砺成地道的农民,至少从表面说来。她爱坐在院里树下,抱着她的孩子,凝望这三间瓦屋。凝望的专注,叫人怀疑那神情是装出来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说这才算有了实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带着孩子回城看望父亲。几年没有回去,在学校请了半月的假,却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回来说家里还是没地方睡觉,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五元的费用,长期住着,如何受得这样的开销。原来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结婚用了,连父亲都又搬回工厂的工具房。户口远在乡下的女儿回来,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处。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争取她的意见,她毅然说:
“我不回了。一辈子不回了。”
夜里,风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纳凉。强被他奶引在村头树下听古,院里静着他们夫妻,说了一些学校的课程,商量了两项改进教学的办法,张老师突然说,梅,我觉得你脸上满是心事。她说没呀。他说你瞒不过我。她就说我的同学们都回城了,却又没有工作。而立的年龄,终日在街上转悠晃荡。我们在街上兑钱吃了一顿饭,大家抱头哭了一场,都说我留在乡下倒好。
张老师沉默一会儿,说,梅,你心里想的不是这些。
梅说:“是的。是觉得命运不济。”
张老师说:“你觉得回城好了,你就回吧。”
梅说:“你不想留我?”
张老师说:“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会让你回去。”
有你这话就足了。梅说不贪图别的,只贪图能有情爱,加上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乡,算计算计,我比他们幸福许多,至少我有这个结结实实的家。那一夜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夫妻过了多少岁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余的就是理智而有意的温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时,她还一样哆嗦发抖。偎在他的肩头,望着新起的房屋,呢喃说人生不怕没有别的,最怕没有爱情。大都市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人更显孤独。在乡村有家有爱,人生一样充实。我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张家营的鬼。
十
言语归言语,乡土社会终归不是能够让梅植根的土地。都市的繁华,是令乡村人新奇,但却不能使其忘却生养他的皇天后土。至于梅,也是这层道理。三月的风景,清秀而又迷人。天高地阔,水绿山黛,嫩叶枝头,桃红李白。往老君庙小学去的路上,青草茵茵,野花争妍,散发着浓烈得令人打噎的气息。走在路上,张老师说,好快哟,又到春天了。梅却不言不语,望着山坡上飞归的大雁小燕,脸上写了淡淡的凄怆。心里恋家的思想,自是不消说的。毕竟说来,其家境虽为贫寒,但到底是生长在都市人家,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更比乡村人能够多愁善感。十数年呆在这异地他乡,一封家书,两天就可从郑州寄往县城。从县城到张家营的不足百里之路,却需一周时间。遇到雨雪季节,上月初的信,这个月底勉强收到,也是常有的事情。她常说,有一天父亲病故,从现代化的邮电大楼拍封甲级电报来,待我收到电报,已经十天过去。揣着电报赶回去,父亲的骨灰也都凉了多日。所幸的是,并没发生这类事情。只是每每想来,在张家营了却人生,虽有不错的丈夫和孩子,却仍是断不掉她那举目无亲之感,一种身世飘零的想念,如寒冬的穿沟风样袭着人心。也不知那些回城的同学,几年过去,到底有没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时候,她想,怎么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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