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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锋楼,主业漏泄天机,余业煽风点火;嗣承百晓生鸿业,离摘亡命徒因果。戏中人无情子粉墨纷呈,他自楼上胜。欢楼横空出世前,莫能分庭抗礼。
旧岁海生石径以来,点锋门人备录琐细,辑为簿册,其精微者,至于石径每日升高几厘、拓宽几尺。裴瑱既参详情,一朝亲睹,仍不免愕怪。
海岛初生时状如楚粽,石棱搴斧向天,劈开一道横堑;石径分海,是自岛屿向口岸倒侧而下,径路如息壤般孳生长养,至今岁开春方止,高一寻许,可供十车比驱。其中三道沟壑平列,宽如小儿腰身,腥臭隐隐,或是鱼虾蚌蠃,或是残肢骨节。远处,岛屿东极依稀悬挂一物,状如大钟,又似天阙外的门墩。
人恒异于不可知而无惧于可知,对奇物的贪谋究竟胜过对地裂的怛怖,冬去春还,登岛者不知凡几,无人丢命被创,也无人察其真形。访者失路,又是海岛一奇。石径态状明晰,无林木繁翳,无岩曲交歧,直通岛顶,而访者往往中道不行,行半日,乃至来处,卒不明其故。或欲泛舟以观全貌,入海岛方圆一里内迷烟蔽目,偌大石屿仿似不翼而飞。坊间风闻道是仙家手段,涑州府以祥瑞禀呈龙舆,天使不日来至。点锋楼神通广大,所载亦止于半途,其他一概不知。
裴氏嫡传知其密事:涑州石岛本是东溟仙主往来两界的天梯,岛上殿宇藏有再启天路的秘法。殷门谶族知其岛而不知其事,而他姓未闻其岛。
登岛以来,裴瑱刻刻戒惕。他执剑引路,留心沟壑有无变化。殷安把着罗盘摆弄,架势颇足。海岛不生草木,原初大抵不设奇门阵法,然世间不乏此等君子,他破不得的障,后来人也休想破得。沿途置着一堆不入流的圈围,不难尽除,就是恼人,殷安对着点锋楼的消息先行开路,回来见裴瑱仍在徐徐寸进,无甚意趣,落后头去了。
浪声往复,景致寡淡,灰岩碧宵掺浮云两撇,再不就是襟上板滞的绣线。裴瑱不厌其烦比对图绘,忽被殷安拍了一把。他指指日影与几个眼皮打架的子弟:“得了裴瑱瑱,按你这训牲口的走法,来年都别想交差。先休整休整,我去逮几只老鼠。”
裴瑱沉吟:“只怕有变。据簿册所……”
殷安嘘声:“喂,鬼晓得这儿有多邪门,讲不定我也是个假的,别什么话都往外倒。”
行队遂止,长影死蛇般钉入岩面。殷安给裴瑱一包谏果,又抓着蜜渍与众人分食。同门知他脾性,并不拘束,裴门众人率多婉拒,也有小辈领受的。他又取说书的门道来话江湖二三事,笑闹自若,左右没个休憩样子。裴瑱饮水拭剑,剑上日光分毫不动,殷安片刻后回返,冲他摇摇头,又道:“没人落单。”
裴瑱道:“你待如何?”
“先等。”殷安持起罗盘,磁针晕头转向,“误打误撞比别人多走几步,回头就难说了。”
裴瑱收剑,殷安的影仍同前时一般长短,影垂首自吊,既长且薄的一片,不饰杂色,如勒岩中。又过一刻,周遭索索有声,原是数枚果脯滚下石路。一双形影在这阒寂中缠结,日光僵冷昏黄,一气吞没其他人迹。
一日,一径,两人。
“一点迷药,不伤身,没想到……连身都没有。”殷安脚下惊浪叠叠,裴瑱勉强听清他的自语,“他们那些牛脾气,听我拿牲口说事,早该跳脚了……应该是回了吧。这事儿从头就不对,爹怎么让你——”他静默片顷,搓搓指尖,问裴瑱:“你什么打算?”
两人已离石路尽头不远。夕阳正过山脊,映亮东侧凸耳,是一块夷坦山岩,以狭径拴在岛顶,像片长舌。舌上一物,顶巅与山脊齐平,似塔。
“一观。”
裴瑱前跨一步,如点锋楼簿册般一板一眼。殷安一叹,收好簿册,不落其后。
无本可据,无人可与闲话,反而快便。后半程再无怪异,唯狭径峻峭,务须留意。裴瑱稳当着地,殷安方矫首沉思,恍惚间有些稚儿祭孔的凄凉。裴瑱随之望去,方塔形制异于梵宫道观,或是上界法式,除塔底外再无门洞,宛似牢笼。他心中突突,见殷安趋步,当即同往,入内即闻轰响,是塔门阖了。
塔中灯烛明亮,深锁经年浓香。塔室正中立一坐像,形容衣服皆已磨灭,右掌不见,左掌历历可辨,垂于膝前,似与愿印;坐像前,设香案蒲团;两侧不陈护法像,四壁彩绘,灿焕逞艳。塔无旁门,夕晖不侵,明烛照画,状若戗金。条纹上金屑萦转,书写一段不传于世的煊赫岁月,并陈盛衰于一笔,看画人仓促远观,闷窒不啻于骤堕火聚。
他颅颡烧起,眉寸烧起,这无名塔和他一并烧起,处处业火,处处热浪。
阿安呢?
他惶然而巡,却见蒲团上伏卧着一个人,初寂寂如死,复颤颤如波。青丝颤、荡、浮、沉,徐展一面墨扇,一身素袍泻开,分出两味白:一味优昙白,梵客日夜信慕、狂徒未敢亵渎;一味铅粉白,娇吮眉尾渥朱,三更后、泪晕时哀哀盈枕,偏生要人亵渎。铅粉白逼退优昙白,铅粉白的踝露了,胫露了,膝弯露了,腿脡露了,一截腰腹露了——衣带未束,或是他不想它束上,丰稔而近于垂委的革囊冷冷刺着他,他看不清是谁。
他不敢看清,由是诵经。金经墨书恒河沙数,千字万字焚溺,欲字漫天匝地。
壁上的画,古昔的流丹粉霞,悉数烧熔了,他与他坐观这一切的发生,无济于一切的发生。烧熔的画锻铸泥犁,泥犁中扑下薜荔,得他体,受他享祭;他化饿鬼,喉咽如针,肚腹成丘,与众鬼争食一人身。
这一人身,展臂敞怀,拥他,拥众鬼。众鬼得法,化蛇,碧粼粼翻搅铅白雪。蛇虺有宿缘者,修人面人躯,享其唇吻,交颈噬肤;蛇虺有不悟者,宁不省不觉,环其腰股,游经胸腹。这一人身揽抱众鬼,目不能闭,耳不能净,口不能合;这一人身含笑,从千蛇万肢间斜睨迎鬼上身的狂徒,遂其所愿,将冷笑压入蒲团。黑发分蛛丝,不解罗网,不束欲心,回转间,谷道骤空,瞬息满盈,铅白与血,蛇信与涎,成被体法衣——兽的法衣,这天地间无饰无邪无情无怖的赤裸。
那两味白于鬼群隐现,撕为万千残片。初生的饿鬼在蒲团前跪下,看那人身与群鬼欢媾,听其咍笑哀哭,乃亲吻之、悯怜之、侵偪之;诵经的心三缄其口,那髀髋缠缚它,那槛阱吞蚀它,那瞳睛唤醒它又绞杀它。饿鬼嘶吼,人身在它怀里寂灭;为饿鬼附体者却在远处,原是未近人身一步,不过默纵千百度无尽刑辱。
人身却起,数步返魂,返少年色相。
魔罗在眼。
他心胆俱裂,推开这欺人色相,竭力也堪可拂半寸灰而已。
这色相却唤他,男儿身,女儿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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