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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师父向来不好伺候。他初为人师,生怕毁了师门声誉,对学生的要求素来严厉;严厉归严厉,这在琴里睡过一个朝代的琴师究竟是个未更事的少年,一月里总有十来天不着调,小徒弟还比他稳重些。她想这该是爹爹说的‘心中无事,皮上无衣’,喜怒嗔痴从不晓得遮掩,和深不可测的喜怒无常的人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可现在的鬼师父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她往后退了步好看清他。鬼师父满脸倦懒,眼角晕红,八成是不小心用染上花汁的手揩上的,带着点散漫的艳丽,像枝晚棠。
他眉头一动,矮下身和徒弟面对面:“近来可看了些什么书?”
她回想了下,道:“爹爹将《道德经》讲完了。”
琴鬼道:“如此,难怪不得其意。指法你虽掌握的不错,但要弹这《太古叹》,为时尚早。”
小东西眼巴巴地盼他继续讲,鬼师父娓娓道:“慨古者,一慨白云苍狗,二慨雄杰白首,三慨六朝逝水,四慨韶华难留。你这才多大年纪,何能生诸多感怀?弹琴弹心,可不只是一支曲子。我还当你是读了前朝旧事心有所感,却没想是为弹而弹的。”
素心被说得赧然:“下次不会了。”
琴鬼不由轻笑:“你也莫急,现能将这曲完完整整地奏一遍,也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停了下,又不忘补充这么句:“可还比我差上些。”
好歹是差上些,不是差得远。素心略感酸楚:“师父这么一说,我好像更难过了。”
琴鬼道:“好、好,是我的不是。今日便到这里,下次换首契合心境的奏与我听。”
不知几时黑云沉沉,好似天也要坠下。娄昙的长袖被风抽打着,身形愈发单薄,素心心头一突,眼明手快地抓住那角红袖。她个头矮,拽得吃力,他配合弯下腰,对上小姑娘皱成一团的小脸。
“师父,”她专注地看他,“你明天还在这,对吗?”
这小姑娘机灵得过头。他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勾走她指缝里的衣角,避而不答:“天快亮了,不是说今日是礼神节么,回去吧。”
小姑娘黯然瘪嘴,小声道别后从梦境中消失了。
琴鬼折身穿过蔷薇丛遮掩的月门。天色阴沉欲雨,狂风呼啸,将他苍白面孔上的温情尽数扫去。
惑人皮相后是白骨支离,簇簇鲜荣后则是荒庭涸池。池边是一座小屋,残破扃牖俨然蛛网般欲脱未脱地挂在屋上,廊下经年废置的宫娥灯座缺了左臂,葱茏树木亦泛着死气。
小屋下卧着一个黑发红裙的人,一丈开外,难辨其容。
“我来看你了。”
“……”
琴鬼怅然道:“你我常是聚少离多。三百七十二年,三百七十二个元夕过去,还欠你三百七十二盏天灯……你要醒着,定又要怪我食言。”
檐角挂着的简陋纸灯七摇八晃,檐下的人犹未醒觉,罗袖间或被卷起一角,又软绵绵垂地。——可不该如此,他应更洒脱,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行于盛世紫陌,不该像块不笑不哭的石头。
琴鬼步履蹒跚地靠近几步,眼见只余一臂之远,地底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震耳龙吟。
他面色煞白,收臂将那人严严实实护在怀中。
几条小儿手臂粗细的锁链霍然破土,意欲捆住这幽魂带往地下冥土。流动的禁符飞速割入皮肉,阵阵罡风困得琴鬼寸步难行,草木中潜藏的杀机毕现,粗壮藤条不失时机地从两侧并进,圈圈缠住上四肢将魂灵缚牢。
巫伽大巫的封印,在白昼莅临时分,再度起阵。
——
时近年关,琐事颇多,巫伽家家户户赶制冬衣、储五谷以熬过玄冬。按村中旧俗,礼神日这天,到了年纪的小辈当跟从青年的引领绕过巫伽密林边缘,临后山接受巫神赐福。不安分的顽童都得装作循规蹈矩,稍有轻忽便是大大不敬——辛家两小还是头一遭。
这年礼神日较以往来得寒冷,吕山和胡二候在寒风里头,一个咋咋呼呼,一个扭捏地抬高胳膊朝奔出门的辛家兄妹小幅度地晃晃。几个孩子走得很快,半刻就缩作芥子三两点。
阮岑咬断线头,褪下顶针:“你最近怎么老神思不属的?”
她提起补好的衣物对光细看,活络着酸痛的臂膀,辛衡晓得她是用这迂回的法子排遣数月来的疑虑。他鲜少提及往事,而朝朝暮暮于同个屋檐下处着,知彼此冷暖,互相惦记胖瘦憔悴与否,日子好比苏杭女最得意的双面绣,你一针我一脚细致地绣着花团锦簇、沙上卧鸯的式样,她也把他的前半生织了个七八。
他含糊道:“南云那边起了乱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总有那么一两个想趁乱分一杯羹。”
“南云的风离巫伽远得很。直说吧,你要寻的人寻到了?”
她一向是敏锐的。
辛衡眉峰一拢,望向南边,青衣浸透了山村中的朴质,曾经的岑寂总诱阮岑忍不住去推想这占据她生命一半重量的男子的过往,愈是在意,愈是耐不住入执。
“你若要走,我便也好有个理由叫自己心顺些。巫伽闭塞,做个教书先生,到底是辱没你。”
辛衡:“我又几时说要走了?阿扇都多高了,就你偏爱将自己做个拖累看。我要找的人是有了点消息,可也轮不到我去寻他……这天下千千万万人花了十年翻天覆地找不到他一根头发,多少人为了个捕风捉影的消息寝食难安,不该添我一个。有那心思,还不如学学绣花,你可不必如此劳累。”
“行了,拿针就跟捧山芋似的,少添点乱吧。”阮岑不再多问,“晚上的酒菜,你作何打算?”
辛衡一乐:“喜庆日子合该饮上两盅,添两个菜下酒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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